2.
高中生打架斗殴，一群十几岁的小孩子，蹲在墙角，一身的戾气随着困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耷拉了脑袋。家长找来，甩手就是一巴掌，甩完自己哭。被家暴的年轻少妇，抱着孩子看着自己的丈夫斜着眼睛回答问题。孩子在哭，孩子妈也在掉眼泪。医院门口的弃婴，孩子的外公外婆找来了，听说孩子的心脏不好，默默抹眼泪。失物招领，年轻人的证件都还在，现金都没了，愣了一秒说“哦，这个可以理解”。
哭哭闹闹的一上午，中午吃饭的时候，几个年长的同事还要继续聊和婆婆斗争的两三事。韩文清已经学会怎么不动声色地退出这些对话，而又看起来并没有全身而退。他记住了几个同事孩子的名字，婆婆的外号等等。
下午，韩文清代替张佳乐去帮办身份证的人拍照。不需要任何摄影技巧的拍照，外间的韩文清动一下鼠标，指挥来人调整一下姿势。
午后，太阳出来了，毛茸茸的暖光。老人出门晒太阳，遛孩子，串门。大道两边还没有干透，车过去带起一阵粘腻的泥泞声。各个店铺的循环曲目又开始此起彼伏了，垫在门口地板上的硬纸板收了起来，收雨伞的架子也不再湿哒哒的了。
韩文清替几个人拍了身份证。一对高中小情侣，女生看了拍的照片，想哭，又看了男生的照片，然后两个人靠在一起笑开了。年轻真好。韩文清丢开鼠标，手托着脸目送小年轻推开门离开。
下午三点半的阳光施舍了一点在玻璃门边，斜着的一道平行四边形在桌子上转了个弯。有人推门进来，四边形少了三边，人进来，四边形随着玻璃门摇摇晃晃地恢复了。
哦，是他。
韩文清看了他的户口簿，叶修。叶修填了表格，韩文清指挥他进到右手边的房间拍照。
“外衣帽子里面白绒绒的，你把外套脱了吧，看你里面的衣服是深色的应该没问题。”韩文清看着叶修站起来脱了衣服挂在旁边的衣架上。
“看摄像头，然后先别动。”韩文清看清楚了叶修的眼睛，原来没有睡醒，头发倒是理得很整齐，深蓝色灯芯绒衬衣很暖和的样子。见了这么多次，终于看完整了。眉眼和身姿，清晰得撑起了一段回忆。
那么，是不是不能去问，你还记得吗？
叶修看了一眼单子上写的承办人，韩文清。
“叶修，签字的笔留下来！”叶修的手刚放在门把手上就听到有人叫自己全名，好久没人这么叫了。
叶修摸了摸自己的外套口袋，摸出一只黑色的签字笔，“你说这个？”
韩文清点了点头，接了过来。好大的手。
“那我就先走了。”
“……先……吗？”
韩文清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，还有不到十分钟就下班了。所以是，先走……啊。
叶修戴上外套的帽子，侧眼瞧了瞧帽子里，白绒绒的。
这个小镇，平日里大事没有，小事堆一堆。大道两边没有流浪汉的时候，大概会零星、随机分布一些大白天喝醉的人。韩文清自己酒量还可以，从来没有喝到失去意识的时候。一般情况下，韩文清直接用躺地上人的手机拨1键快捷键，通知人来接人。韩文清做调过来之后，手机快捷键这个功能就关闭了，之前的1号键是搭档李达。
韩文清打算买自行车用来上下班通勤，虽然很多人都劝他买台电瓶车更方便。韩文清开车去了市里，买了一台硬汉特征异常明显的自行车，差个横梁赶上上世纪嫁妆必备三大件之一——凤凰牌。
又到星期天，快到吃饭的时候，接到消息，两个车队的人在港口打了起来。韩文清一行人赶到的时候，两拨人都消停了下来。大部分人蹲在避风的地方，有几个人见了血，少有的几个人迎风站着。现场检查证件的时候，韩文清又看到了叶修的身份证。他就是那几个少有的迎风站着的人，不怕冷的。韩文清取下手套塞进衣兜里，低头看了看叶修的发顶，只到他的下巴。一身的尘土气味，还是透着凉气的。
韩文清递还身份证的时候，叶修接过来。韩文清看到了他手腕上的青筋，大拇指的地方受伤了。身份证一角碰到了伤口，他手指缩了一下。韩文清看了他一眼，叶修微微抬头，歪着嘴巴对他笑了一下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。尘土气味变得淡了，白绒绒的外套有小区洗衣店的味道，风被这个人挡住了一些，也没有那么凉了。
打人的和被打的顺利和解，两拨人都有见血的，伤得不是很重。挨个问了问题，韩文清要值班，剩下的材料就顺便全都丢给了他。
晚上九点，韩文清整理完要出去买点东西喝。推开门，韩文清看到自己的自行车后座跨坐着一个人，因为车子太矮，腿就那么曲着，膝盖都要着地了。
这是叶修。他换了一件大衣，黑色的，手上的白色绷带异常显眼。他像是顺手扯了条围巾裹在了脖子上，因为没有打结，长长的一段搭在背后，飘啊飘。两只手扶在车座上，后背前倾，抬着头。距离两三米的时候，韩文清停了下来。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的叶修，脑袋向左向右转了两个九十度，看了看周围，然后冲着韩文清眨了眨眼睛。轮廓深的人，就算是微弱的光都能出现电影打光的效果。远一点的地方，一盏路灯闪呀闪，滋滋啦啦的电流声，灯光忽明忽暗。韩文清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很熟悉。一个人的脸在灯光里一点点清晰，再又一点点暗掉。以前的跨年夜，烟火下欢呼的人群，总有个人就在你的眼前，轮廓，忽明忽暗。
“我来找你吃……晚饭，要一起去吗？”叶修站了起来，三两步走到了韩文清眼前，讲完话发觉太近了，又后退了半步。
韩文清抬头想看看这个人的表情，发现人昂着头到处看，歪着脑袋不给瞧。韩文清走向前一步，使劲扯住叶修的围巾，盯着他的下巴好几秒说：“叶修，你好土。”约人吃饭，都不带自我介绍的嘛，直接堵人的。
“走吧，要吃什么呢？”韩文清放下叶修的围巾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想要语重心长地说点什么，嘛，还是先算了。
叶修带韩文清去了一家牛肉汤店，店主是他同事苏沐秋和妹妹苏沐橙。韩文清先进来，苏沐橙直接炸了。
“苏沐秋，你休息一天就不能老实点不惹事！你老实一点吧！”
叶修后面进来，大跨步走到了韩文清前面，“就吃个饭。”
叶修走过来的时候，搭在背后的围巾扫到了韩文清的脸。韩文清伸手想要拿下来的时候，叶修转过了身，围巾在手边穿了过去。叶修看着对面人伸着的手，愣了一下，把自己的围巾扯了下来，放在了韩文清手里。
冬天的小镇，夜里十点半路上都没什么人了。两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，呼出的白气放佛都带着瞬间消失的音效。路灯还是闪呀闪，偶尔过去的车，掀起一阵土雾，在路灯下，尘粒可见。路边的店铺拉下了卷帘门，关上了窗户。
“韩文清，你不觉得我们之前见过吗？”
“叶修，这句还更土一些。”
韩文清站在门边看着走远的叶修，想起来吃饭的时候，他们的第一轮对话。
暖气片上有张佳乐放的橙子皮，满室甜橙香。韩文清坐回位置上剥开一只橙子，把暖气片上的橙子皮换成新鲜的。
“我就是开这种车的”叶修指了指店外面呼啸而过的重型货车，韩文清举着筷子，歪着头顺着他手的方向看了看，然后点了点头。现在是十一点，外面还有很多货车向港口方向驶去。这就是他的生活啊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