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留遗憾地起舞吧
 
 

【韩叶】作戏



冬又更深,掀开帘子就是满目的白雪,盖住了往日里刺眼的黄沙,日头隐在了云后,飞鸟没了影踪。叶修身着轻甲,扛着千机伞就要出门,邱非拿着大髦衣服在后面追,前面的人诗兴大发,转头摇头晃脑来了一句:“万径人踪灭,上一句是什么来着”。邱非看着眼前训练有素的整齐队列,不知道要不要接上那一句,才算应景,才是捧场,因为头领不止一次说他不捧场,是不可爱的小孩。

队列中走出一人,那是新晋补缺的行伍长,管着几队白日里例巡的城防兵。刚一入冬,冬衣就发了下去,铁甲下是不透风不透水的狼皮,面上的面甲也是狼面的样式。行伍长走过来,推下面甲,抱拳行礼道:“头领,例巡布防已重新安排,四成兵士分配到城门城防。”

叶修走上前,扶住他的臂膀,落雪的肩甲冰凉一片,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。

“换防时候的腰牌现在全部改成对牌样式,错一回,提头来见我。”

行伍长的眉头皱了起来,因为面前人的手似乎透过肩甲触到了皮肉,隐隐有刺痛,他再次抱拳领命而去。

城中的行脚商人越来越少了,酒铺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,叶修每每经过只能伸长脖子看一看。韩文清果然如他自己所说,存货售罄就不再来了。前几日还可以过来讨一杯热奶茶来喝,今日再来,铺板全都收了起来,只剩几只没有烧尽的木炭被雪埋了。

即便如此,叶修每日里随巡防走城里,都要过来看一眼。不管头领走到哪里,邱非走在路上最关心的却是头领的头发。每日晨起束发,叶修不着痕迹地递过来那支断纹发簪,邱非只能依着,而现在走在外面,每时每刻都要担心那发簪就地断成几截。散乱的头发迎风一吹,邱非不敢想。

前面一片是猎户的毛皮买卖,雪一日深过一日,雪狐的皮毛渐渐多了起来。叶修想着给邱非裁剪一个雪狐的围脖,便上了心,走过来总要瞧一瞧。叶修从各个摊位上,挑出来好看的雪狐皮毛就往邱非的脖子上挂,还把那浆好的狐狸头摆正放在耳朵下面,说小孩子总要可爱一些。邱非被命令好好站着,痒得难受,全身都要扭起来,也得忍着。连着逛了几日,都没有满意的,叶修只能叹息,还要扶着邱非的肩膀认真道歉。

眼下的隆冬腊月,京中的人早已经在准备过年了,荣耀城中人却越来越少。

邱非又拿来了一批礼单,叶修看到就头疼了起来。

“东西都在京中的府里,礼单给我看了有什么用,便宜了一群只知道吃的狼崽子。”

叶修正在对着礼单看回礼的单子,府中管家寄书一件,大人新晋升,多了人情来往,礼单已拟好,望过目。管家也是防备叶修收到就压了箱底,书信上系了红绸带。叶修以为又是哪家的崽子成亲,就拆开看了。

邱非帮着添了香磨了墨,再将炭炉中烤得焦黑的红薯剥好摆在盘中,兑了大半水的酒酿温到烫手,四顾再没其他事情可做,便走了出去。

叶修斜着眼睛看邱非沉着步子走出帐子,心中不免有点感怀。府中的管家当年点了邱非跟着自己,大概是他一直周全,叶修竟也一直忘了他的周全。

管家的礼单简直天衣无缝,官阶几品都有标注,价格品质也都一应俱全,叶修当他是讨赏,便回信赏了。兑水的酒酿灌入口中,红薯啃了几口,叶修站起来在帐中绕了几圈。邱非又进来了,怀中多了一个红木的箱子。

“是什么?”

叶修迎了上去,让邱非把箱子放在案上,把没有兑水的酒酿拿给他喝。邱非闪躲了一下,还是接在手中。叶修抬头看他笑道:“过年就十六了吧,喝了酒,就是大人了,不怕。”邱非转过身,皱了眉头喝了,辣得咋舌小声哈气,心道为何头领酒量那么差,兑了水也要喝,却又那么难喝。

邱非再转过身,叶修已经把箱子打开了,箱子中是一领雪狐的围脖,双眼被箭矢射穿,嵌进去两颗琉璃的珠子。叶修把围脖圈在邱非的脖子上,让他退了出去。

箱子下面还有一张狼皮,雪地中长大的狼,毛长皮厚的,帐中的卧榻上铺了一整张。叶修托着这张狼皮,坐了下来。

帐子扎了两层厚厚的羊皮,保暖也隔声。帐外有队列走过去也只能听到整齐的呼喊声,风雪的号叫只能透过帘子钻进来一些。新添的木炭在火炉中毕剥作响,灯火炸起来的灯油甩到案上的礼单上,晕染了一片乌黑。

手边的酒酿还剩下一些,叶修摸到了手里,举到嘴边,闻到了刺鼻的气味,脑中清明一片。狼皮的内侧是一张完整的地图,荣耀城周边全都囊括在其中,星星点点的标记很清晰,猎场、演武场,还有几处红色的标记不容忽视,都是蛮人旧部的骆驼牧场。

叶修将那狼皮卷了起来,放在身后靠着,拆下了头上的发簪,青丝如瀑披散了下来,遮住眉眼,盖住脸庞。叶修将那发簪托在手中,细细地端详,一头的竹叶又多了一些细纹,更像是叶中的脉络,翠色的玉含了人气,摸到手里是温润的触感,颜色深了一些,也更像那一世随手摸到的新婚贺礼。

 

京中的酒友,又说不上酒友,因为叶修酒量太惊人,一次一杯倒在桌子底下之后,魏琛几个想打死他的心都有了。京中春日里游湖,夏日夜里采莲踏藕,深秋登高赏红叶,雪夜循着香气折梅枝,浪荡的少年,勾肩搭背,吵吵闹闹地便都长大了。叶修还是不能饮酒,魏琛每次逗他,拿筷子蘸了酒液,哄小孩一样让他舔了。

云南府的调令带走了一小批人,送别的筵席摆了几日,每次清醒的只有叶修,拖着一堆人进马车,让马夫进马车照顾东倒西歪的醉汉,自己扬鞭要把马赶到起飞。魏琛最先拿到调令,叶修笑说年纪最大果然是要多干点活儿。魏琛走之前,神神秘秘地赠每人一只发簪,拿黑匣子装了,又裹了一层娟、一层绸、一层纱,梅兰竹菊的,也风雅了一回。叶修的那支一头雕成了竹叶形状,带兵进沙漠之前,肩甲甩过头将它砸了下来,裂了几道纹,没有碎掉。叶修没有声张,出兵之前摔了贴身之物,不吉利。叶修把竹叶簪包好,临行交给了管家,吩咐他交由京城巡防营的苏沐秋保管,他自知有何用处。

那日,叶修在韩文清的货箱中看到了那支发簪,不动声色收了回来,韩文清亦不言语。夜里收到了苏沐秋的密信,不出所料,要变天。

而这沙海雪海的,翻天覆地也只是再换个颜色。叶修当晚便将城防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,借着换冬衣的时机,将每个巡防营又走了一遍,制了新的对牌。准备停当之后,叶修换了新甲,每日里都要穿着,心想大不了又是血海里翻腾一回,几世都是那么过来了,左右躲不过。只是可惜了跟来的少年人,心性还是孩子的兵士,看到头领亲自送来过冬的甲衣,红彤彤的脸蛋,藏都藏不住的兴奋,像是过新年换了新衣服。

 

可叹这一世竟然是颠倒了过来,是造化弄人,送出去的发簪姑且算是得了回礼,送出去的地图也得了回馈。

遗憾总是很多,没有看到过别国的风光,没有找到一生终老的人,没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家,如此种种。

叶修等在三生河畔的时候,血乎乎的袍子上还挂着破碎的战甲,手边却没了战矛却邪。他等在那里,从船头一次次往下跳,和过往的小鬼搭话。问他在等谁,却不说话了。来来往往的人,生老病死,没有什么以后,后悔也只是眼泪太多。叶修遇到了很多战场下来的兵士,满面沧桑、灰败,就一副过来人的模样,好言相劝,有人听之任之,不为所动,有人怒气冲天,喊打喊杀。没了身形的人,打哪里,又杀哪里。叶修跟在小鬼的后面看他飘,想问怎么才能留在此地。小鬼翻了一个白眼,确信叶修看到了,就又翻了一个。

“不想再世轮回的,罪恶滔天的,无牵无挂的,你是哪种?”小鬼问叶修。

叶修转了转眼珠想了一会儿,觉得自己是想再世轮回的,要不然不会每日里准时去挤上船,虽是杀伐终生,但问心无愧,战矛之下无冤魂,没有滔天的罪恶,说到无牵无挂,他又怎可能无牵无挂。自知是痴人说梦,便不再打扰,日日在此间徘徊,却终日不见牵挂的人过来。

叶修独自一人走了,小鬼问他不等了吗,他答生时便等不来的,死后也是尽数都断了缘分吧。孟婆问他为何迟迟不来,真如那小鬼所说有牵挂之人,又问是如何牵挂。

生生世世,不死不休。

 

再没了什么期待,一朝一夕之间,都是走过世间的痕迹,一世就开始了。

塞北的荒漠,极东的海潮,云南的雨林,西北的活佛,叶修背着书箱,竟也慢慢走遍了很多地方。这一世做了人们眼中的白面书生,却没有去考取功名。叶修自己写了很多的小册子,风土人情,民间传说,志怪传奇,缺钱的时候便找个茶楼摆案说书,见多识广也好唬人。

轮回了一世,这世间的战火并没有止息,边境始终不安宁。茶馆的几位老人看叶修年纪轻轻便走遍了四境,心疼小孩子又觉得后生可畏,多留了他两日,一力劝阻他不要去那些虎狼之地。叶修趁着夜色又出发了,他好像希望自己永远都在路上,又觉得是在不断的寻找,完成生生世世的一个夙愿。

塞北的将士又拿下一城,韩将军的公子首战告捷,当今圣上下令封赏,那韩公子却只上书能够留在塞北。塞北有草原也有荒漠,雁阵掠过沙丘,掀起一阵黄沙。城中的人早已跑光了,只剩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,城门只剩了一半,墙根堆满了石头,上面沾满了斑斑的血迹,杀进城中的的兵士红了眼,惊弓之鸟一般,碰不得,出手便是杀手。攻城一战损失惨重,虽大捷却也是血海中洗过,留下一群趟过死人阵的骁勇战士。黄昏的塞北,血色的天空,黑烟笼罩之下的新城,变成了黑洞洞的窗口,每个人都在叫嚣着仇恨。

叶修刚一来到,就是这般的情景。在城门口被绊住了脚,守门的将士劝他过几日再来,城中还在清洗,难免会有误伤。叶修便道:“那我便在此处休息一晚,明日再进城。”

城墙一边被轰开了很多一人高的洞,叶修寻了一个,从自己书箱中翻出书本、汽灯,歪靠着城墙躺下了。夜里有喧闹的声音,城中的人出来换岗,有一个小兵看到叶修躺在洞里,就告知他一切小心。小心什么,最可怕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。

夜深之后,星辰似海,沉沉没入大地。叶修熄灭汽灯,坐在洞口,数着星斗,默念星位。夜里还是凉得浸骨,露出来的手指没了知觉,在嘴边哈气,瞬间也就凉了。有人走过来了,叶修看不清楚,才想着自己刚把灯熄了,可能是占了别人的洞。

果不其然,那个人径直走了过来,叶修不忙不乱重新点了灯,看清来人的面孔。

原来路上听闻的韩公子就是自己转世也不愿忘记的韩文清,这一路的寻找似乎是到了终点,没有睡着,清醒地知道这不是梦中。叶修暗暗捏了自己的手臂,疼或者不疼都不重要了,他走过来了。

 

总是难以忘记最初的相遇,现时叶修拿着簪子竟把上一世的相遇回炉了一遍。再深刻的记忆都是因为自己当时的心念,心跳都变了,其实怎么相遇都好,自己总会记得那时的悸动。

再然后呢?

很多事情都简单了,大风大浪滚过心间,其他的都似沙尘一般堆积了下来。

韩文清是初出茅庐的小将军,叶修是阅尽三山五岳的书生,一夜畅谈甚欢。韩文清展开叶修自己绘制的地图,大吃一惊,竟然比京中新修的图谱更加完备,标识更加合理。叶修本是想着不走重复的地方,便找了地图,去过哪里全都标记出来,地图有错漏的地方,就用朱砂修正。韩文清便将叶修留了下来,但是他又看不到那人的心花怒放,塞北的草原野花他也入不了眼,一心一意收复国土。

没有看破,红尘便咽不开。叶修想自己还是天真,留在身边总比上一世敌对要好很多,便心满意足做了没有官名的军师。韩文清教他骑马,送给他草原的马奶酒,塞给他进贡的风情胡姬,拿自己的匕首割下羊腿肉给他吃,给他披上御寒的披风……他觉得自己该满足了,满怀的情意说不出口也觉得无憾了。

小将军成了大将军,随之而来是赐婚的圣旨。周围欢天喜地,仿佛又回了前一世的街道,只是这次离得更近了些。几人快马加鞭,回京结亲。

惯常不饮酒的军师爷,因为将军大喜,喝了半宿,早早昏睡了。半梦半醒之间,又觉得见了一个人,但那绝不是韩文清,叶修知道此时的洞房花烛。口渴难耐,酒劲去了,点灯才发觉房间中只有自己。头疼得很,坐在窗前看了后半夜的月光,迎来了将军新婚第一天的朝霞。

韩将军一生,军功累累,收复失地,战死沙场,这是史书的记载。育有一子,阅遍诗书,成年后随一人游览山河,再不表。叶修再翻看时候,找到了自己,一人而已。

即便军功累累,拳拳赤子心,挡不住周围的虎视眈眈。内外合困之时,身首异处。叶修带着小世子早已到了南海岛礁之上。天涯海角的距离,看到昭告天下的讣告,泪如雨下。

 

再到三生河畔,叶修才想起老仙翁的告诫“一念半生,孤生出执念,断魂化残魄,蹉跎一生。”

两世为人,终究都是征战沙场的命运。措揭仙翁说的受人所托,叶修猜想那人很有可能便是自己看不到的残魄,又觉得他可能也是骂了自己,蠢物,记吃不记打,一次次把他带来人世间,红尘多变,却只能跟着断魂的人尝尽苦楚。

 

叶修收了簪子,另找了束发的玉簪,叫邱非进来。

邱非裹了半天都不知道那狐狸头到底怎样才能好好放在耳朵下面,找了守门的小兵帮忙,笨手笨脚的两个人扯掉了一把狐狸毛也没有裹好,只好敞着就进来了,那狐狸头就趴在肩膀上。

叶修见他懊恼的样子走了进来,心想再沉稳总是小孩子,便走过去,手把手教了,还说平日里试的时候不上心学着,临时到手了,慌得小傻子一样。邱非扁着嘴巴不说话,脖子有点痒,只能抬头看头领的头顶。

簪子换了,也歪了,邱非看见便伸手去扶了一扶,还是歪。邱非斗胆将头领按着坐在了镜子前面,重新梳了头。

回忆里的小事涌了出来,韩家那小公子有时候也嫌弃他乱糟糟的头发,却不知道自己也是狗挠一样的手艺,非要重新帮着束发,两个人一起蓬头垢面。

毕竟不是回忆的时候,叶修很快便被抓疼了头皮,佯装很疼就开始嚎叫,门口的卫兵闻声就要冲进来,被邱非扔了梳子给挡了回去。

“就要过年了,你带着这些信件给管家,就在家中过了年,嗯,想来的时候就来吧。”叶修看邱非听完脸色就变了,却也没说话,手中捏着几封信,指节都白了。

“几时回去?”

“越快越好。”

“是!”

大雪还没有封山,一旦雪拥山关,荣耀城便真的成了孤岛。而此时,一切都还来得及。叶修看着邱非走出去的身影,突然觉得很抱歉,小孩子细小的臂膀承担了太多,自己却又想他过好这个难得的新年。

 

韩文清扮作运送新年礼的亲随到了帐中,不再用温清的名字,叶修却觉得简单点好。叶修坐在案前听韩文清报清单,不好出言阻止,也怕两层的羊皮还是透风的墙,隔墙有耳。韩文清平板的声音进了叶修左耳便从右耳出了,长长的礼单就要垂到地上。叶修知道他一直话少,想多听一点,却忍不住眼睛往人身上溜,黏住了一样,撕不下来。

这一世并没有很多的相处,就连相互信任的身份都是靠着一只玉簪,山雨欲来的乱世,总像是是命运在开玩笑,又是免不了你死我活的厮杀。

“这次待多久?”叶修忍不住问道,“这几日天气好,你可以在城中随意逛一逛。”

韩文清折好礼单,包好一层皮革,道:“西北城中的新年礼还在路上,新城怕是逛不成,赶在雪封山之前送到。”

叶修走上前去,握住了韩文清肩膀,微微使了力气。韩文清沉沉的眼神扫了过来,不知道想说什么,但是没有开口,抱拳行礼退了出去。

叶修又盯着他的背影呆了一会儿,才去翻那包好的礼单,吩咐下去,新年礼按各处份例发了下去,自己只留了一张礼单。

礼单夹层是一张油纸,油纸里面嵌进去一条两指宽的金色绸带,代表的是皇家的恩赐。叶修把那绸带拽了出来,果不其然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。

“蛮人意欲反扑,京中鱼龙混杂,韩文清可信,自去西北,质子查实已被掉包,万事当心。沐秋上。”

自荣耀城建成以来,一年都不到,那时的血战,蛮人几乎耗尽一兵一卒,现时蛮人哪里来的兵力钱粮。不言而喻,自是内里开始烂了出来,京中有人动了手脚。苏沐秋没有点名是谁,怕是还没有查实。

叶修想,又是一个不安分的新年,京中的笙歌不知何时才能传到边关,展翅南下的鸿雁是否还能一起找回来年的春暖花开。

 

京中派来的人,自然是要一番款待,叶修亲自去选了军帐,安排了一应事务。黄昏时候篝火便燃了起来,毛皮挡住了四面八方乱吹的风,圈出了一个幕天席地的游冶场。四周都是举着火把的兵士,狰狞的狼头面甲结了一层细细的霜。京中一众人士,文人居多,随军也都是京中精卫,自生下来没有过这样狂放不羁的经历,都觉稀奇,吃酒啃肉也学城中守城兵士的样子,一脸的满足与惊奇。远远的有人点燃了京中带来的烟火,惊叫着升了空,炸成一束束的花开,点亮了一片天空。人群一片欢呼,美酒空了一坛又一坛,热情的人们牵手划成一个圆圈围着篝火乱舞。

风小了一些,星月半垂在低空中,一束烟火就要将它们击落一样瑟缩着,或许也是怕冷。邱非回京已有几日,叶修没再找人跟在身边,自己披了衣服走了出来。

一处小沙丘矗立在军帐后面,叶修走上去坐了下来,摸出怀中的面甲遮了半张脸。篝火燃起的地方,灯火通明,天还没有黑透,还剩一点点的清亮,被攀登而来的星辰赶着很快也消失了。叶修回头就看到韩文清也走了过来,毛靴陷进沙中,再提起来带起来一些沙尘。

“长河落日圆。”叶修又发了诗兴,又忘记了上句,也不应景,天都黑了,落日早不见了。面甲没有推下去,声音闷闷的。

“大漠孤烟直。”韩文清接了上句,随叶修在一旁坐了。

“吃饱了吗?没有喝酒?”叶修在他身上没有闻到酒气,就问了出口。

“怕喝酒误事。”

“哦。”

两个人静静坐了一会儿,风细细吹过耳畔,凉气一阵阵袭来。腿露在外面,有点凉,叶修缩了缩腿,扯着衣服去盖,还是不够,中间差了一截。

“回去吗?”韩文清起身要走,看叶修缩在一旁就去问他。

“不,我再待一会儿。”叶修说完抬头看着韩文清,视线对上了,又转了回去。

“好,我先回去了。”

叶修听见旁边有衣带拽开的窸窣声音,抬头只见韩文清解下自己的披风折了一折,蹲了下来,铺在叶修的腿上,多余的部分掖到腿弯下面,手指的力量透过衣服传了过来。

叶修愣在当场,看着韩文清整理好转身走了,很久很久才小声说了一句:“好好休息,一切小心。”

多像从前,又不是从前。这一世相处的时间很短,却像是从头回顾了一遍每次的相逢,命运敲敲打打还是张开了幕布,台前幕后的人全都整装待发,拭目以待的粉墨登场。

叶修突然觉得有点难过,直到此时身边还是没有人,只有漫天的星辰和吹乱的狂沙。不远处的人们依旧在狂欢,痛饮酒,长啸歌,浮华累身,自是一生沉浮,一枕黄粱皆是空。

叶修想那君莫笑一定是在的,不知哪里来的直觉,还会拍着身边的位置让他坐着,就差扯着大髦衣服把人让进来一起避寒。

“什么时候太平了,你再出来吧,老魏在云南,来信一直说四季如春,不像我这边黄沙漫天的,带你走完四境。纠缠了这么久,感觉总也逃不掉一样,就这样也不错,虽然一直一个人,走哪里都是孤魂野鬼的,也没人嫌弃。君莫笑,这个名字比较好听,我的伞是千机伞,你们刚刚好,只我两个字,叶都侯倒是三个字,韩文清也是。”

自言自语戛然而已,叶修收好腿上的衣服,站起来往回走了。叶修回到帐中,发现无事可做,邱非不在,连个听故事的人都没有了,便将韩文清的衣服折了包好,提着千机伞走出帐子。

守在韩文清帐子边的小兵告诉叶修,韩文清回来便着人伺候更衣睡下了,说是明日一早要出发去西北。叶修在外面停了一会儿,拿着衣服走了,后又折返,将衣服交给了小兵。

城中防守正在换防,一声声锣响,敲碎寒夜,没有人出声,对牌对上之后,各自转身。叶修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,将千机伞提在手中,信步走了回去。

 

年节一步步靠近,邱非传了信,信到了,人也就快到了。新年礼中送来了很多新剪好的窗花,各种样式的都有,飞禽走兽样样不缺,只是军中帐子缺窗子。叶修便拿了许多去糊城墙,带着一队小兵在城墙上四处乱糊。烟花礼炮也屯了一堆,叶修分了一堆又一堆,在城墙上每隔一段放上一堆,又怕寒霜太重,每个都盖了防水的油布。第一次离家的小兵,看头领兴致勃勃地准备过年,跟着忙前忙后,也都特别开心。牛羊被宰杀时的嘶吼再加上满地的鲜血,实在是触目惊心,叶修远远看着,就带着小兵走开了。酒铺藏了一年的美酒被叶修抢先定了下来,又将库存全部要了来。

胡乱忙着,也就迎来了除夕。夜里,疏星淡月。邱非骑着一匹骆驼,后面牵着一匹驮着行李的骆驼赶来了。城墙上,插满了火把,远远望去,竟也像是万家灯火。邱非从府中带来了很多东西,管家取了新酿好的米酒,叶修忘在家里的水晶棋子,还有从小睡到大的木枕,邱非不敢嫌麻烦啰嗦,一应全部打包带了来。

邱非拍着骆驼紧赶慢赶,终于看到了荣耀城。

叶修一声唿哨,旁边的人敲响了锣鼓,城墙上的人同时点燃了烟火。一瞬间,火光全部升上了天空,绚烂的颜色冲淡了沉重的黑夜,巨大的花型在空中绽放,长久不熄。

邱非停了下来,望着漫天的烟火,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人。城墙上众人举着火把,呐喊狂奔,新的一年到了。邱非十六岁了,小大人的年纪。

烟火表演还在继续,震耳欲聋的声音此起彼伏。邱非似乎听到了别的声音,就在身后,是千骑齐进的声音,隐隐还有蛮人的荒歌,苍凉低沉。

蛮人在新年夜里发难,城中猎户摇身一变成了披甲执锐的城防兵,混入城中,杀声一片。邱非扯下自己长袍,割指血书,绑在箭上,弯弓射入城内。迟了一步,跟在叶修身边的小兵往前一扑,一杆长矛贯穿胸膛,倒在叶修后背上。

猎户的披甲和城防兵新换的冬衣是不一样的,但是夜色深重,难以辨别。叶修命令城墙上的兵士继续点燃烟火,存好的酒全部泼在大髦上,点燃了往下扔,能烧的全部烧了,整个荣耀城成了一团剔透的光影。火光照亮了人面,埋伏好的士兵鬼魅一般洒了出来,箭堡中的箭矢裹挟着风声,插入血肉之中。城门外是重甲前来的蛮人精锐,烟火点燃了扔下去,冰凉的美酒泼洒下去,火把一扔,下面火光一面,哭爹喊娘。人太多了,赶下去一批便又来一批。

天色渐渐亮了,东方升起了一点微光,雪却落了下来,大片大片的雪花扑灭了城墙下的火。叶修站在城墙上,看着攻城的蛮人,狠狠咬了牙。

“传令下去,面甲再加一层,拿出准备好的干粮,照之前说好的做。”

传令兵犹豫了一下,拿出备好的面甲戴好了,抱拳退了出去。

叶修看着韩文清送来的地图,西北兵在天亮之前如若赶来,便不用此下策,如若赶不过来,便破釜沉舟罢。士兵得了命令之后,轮换守城,吃那掺了药草的干粮,一切井然有序。

邱非一袭血衣,得到回复,往西北方向去了,驮着行李的骆驼走散了,驼铃渐渐也被风吹散了。邱非听到城中的厮杀,空气中满布血腥气。十六岁的少年,骑在骆驼上,眼眶中蓄满了泪水,却没有掉落,回首看到城墙上金灿灿的牌匾,咬牙不断往前冲。

邱非看到韩文清时,眼泪便掉了下来,哽咽不成声,只指着荣耀城的方向。韩文清眼睛都红了,似乎已经见了血光。身后的千军万马呼啸而出,雪扬在身后,战旗飞舞。

 

城门破了,蛮人呼喊着荒歌闯了进来,势如破竹。

叶修带领一众兵士退至军帐处,只留了点燃的几堆乌齐草。空气中尽是甜腥的味道,混合着新鲜的血液,毒性更重。叶修无意中发现的毒药,查过才知道,点燃之后的乌齐草,渗入伤口中,血流不止,血尽而亡,没有受伤的人闻到之后,非聋即哑。乌齐草燃烧很快,发生作用的时间很短。叶修在城门洞外堆了一人高的甲衣和宰杀后的牛羊,将蛮人困在门洞之间。

很快蛮人意识到不对,匆忙退了出去,为时已晚。

韩文清带领西北军迎头赶上,杀掠声滔天,血肉横飞。

西北军头领站在高处高声疾呼:“掠我城池者,一人不留!”

 

叶修醒来之后,恍恍惚惚以为自己又到了三生河畔,睁眼就去找那爱翻白眼的小鬼,却看到了红了眼眶的邱非。邱非张着嘴巴说了什么,声音有点远,叶修皱着眉头认真听,也只听见了一句“你的木枕我给你带来了”。叶修伸手摸了摸邱非的头,又睡了过去。

梦中有一个身影,红色的披风飘在身后,雪落满肩头。叶修觉得他就是君莫笑,轻声喊了一声,觉得自己声音有点小,便又喊了一声。回头的人有着和自己相同的面庞,他冲着叶修摆了摆手,踏雪走了。

再醒来,身边的人换成了韩文清。叶修坐起来对他笑了笑,干裂的嘴唇出了血。韩文清取来热水给他喝了,坐在旁边不说话。

叶修感觉周围清静了很多,明白自己多半是去点那乌齐草,虽然有千机伞挡住了些,但是还是会聋了吧。他看到韩文清抬起头说了一句什么,声音有点小,看嘴型没有什么头绪,便指着自己的耳朵大喊:“你说什么,我听不见。”

韩文清摸过叶修的手,伤痕累累,便在手臂上划了几个字。

“我来晚了,抱歉。”

叶修看着他,慢慢地说:“不,没有晚,至少这一次,都活着。”

 

三生河畔又挤满了人,小鬼被挤得白眼都没得翻,只能匆匆取了簿子就走。

长身玉立的男人,站得挺直,头发却已白透了。小鬼问他要留下什么,那人淡淡看了一眼身后,说有一个人。选了断魂,孟婆说有人给残魄取过名字,为了方便记录,你也取一个吧。那人安静地想了片刻,道:“大漠孤烟。”那时看过的场景,倏然就到了眼前。

有一个人在船边逗翻白眼的小鬼,小鬼恼羞成怒说他老不羞,那人便说:“我怎么不羞了,这一次都没有麻烦你们躲我一次次的跳船,也没有费劲让你再写错字。”

小鬼不理他,翻开他那一页的簿子,空白一片。

还是重归傻白甜吧

12 Sep 2017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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